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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旧神

  （换头文学，纯属整活）

  清晨，雾气会从巫山远方断崖下的大泽中升起，缭绕的雾气会满载着来自潮湿草地和水神洞府的梦幻，从深邃的云梦泽飘向它的云朵姐妹身边。其后，云朵会在楚之离宫的斜顶上静静地撒下夏雨，同时也将断续的梦境撒入君王与诗人们的脑海；这些诗人的人生中充满了关于古老而怪异的秘密的流言、充满了只在长夜群星间流传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某个夏天，一位名叫熊横的楚王来到了云梦台。在他身边有一位叫宋玉的辞赋家，他不仅博闻强记，而且还对古老的传说投注了全部的智慧和兴趣。这位辞赋家证实了熊横听到的所有传说，而且还把自己所知的、关于高唐观和巫山神女的传说告诉给他。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故事。在数十年前，先王似乎赶来过巫山。与此同时，他的想象力也敏感地受到了影响。在昼寝之后，他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怪梦。他梦见了由状似砥柱的险峻磐石组成的赫赫巫山，到处都湿漉漉地罗生着绿色的植物，凶险不祥地透着隐伏的恐怖。梦中的他在高唐遇见了神女。她居住在一座修建着层层梯台的宫殿里。她亲切、或许还带点讥讽地接待了他。她告诉他，她已经完成了转变——就像那些进入山中的人一样——此外，她去了一个地方，并且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当先王困惑地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披着睡衣、瑟瑟发抖地在下着建造朝云庙的命令。

楚王横对神秘的狂热使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他要计划同宋玉从一成不变的事物与循规蹈矩的想法中逃出来，然后一同回到被奇迹笼罩着的高唐。在这段时间中，他越来越无法忍耐那打断了夜晚的白昼的凄凉。

那一夜，从未知空间发出的风旋转着，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带进那超越一切思考和实体的无尽虚空。他们疾速突破一片又一片浓密的云雾，想来已经到达了比《招魂》所述的最远之处还要遥远的国度。当突入这片全新的、令人敬畏的神域时，楚王横见到了一张传说中的年轻面容，它漂浮在遥远的前方，放出光芒。他陷入危险的狂喜；这时那面容突然模糊起来，迅速消失，宋玉几乎立即发现，有一片无法突破的白雾挡在了面前。这片白雾和其它的基本相同，但更为浓密；尽管处于非物质的领域，不过，硬要说的话，它类似于云梦泽又冷又厚的冰。

虽然引导着楚王横顺利越过，但宋玉似乎没能突破那片白雾。他刚想再努力一次，梦就终结了，他在离宫的房间里醒了过来。这时他才看到，他的君主横躺在对面的角落里，还没有恢复意识，苍白的身体一动不动，正在做梦。他的呼吸十分沉重、平稳而凶险，他正在难以想像的、遥远得可怕的禁忌之世界里彷徨，这规则的呼吸仿佛正在一刻一刻地计量着他那超乎寻常的恐怖和苦闷。月亮把金绿色的光投到他身上，他那张仿佛是象牙所雕的面容憔悴得近乎怪异，可却有一种狂野的美。过了一会，那躯体颤动起来，东皇太一啊，宋玉只愿他别再听到，也别再看到这样的事情——他的君主突然发出狂叫。那一瞬间，他也看见了君主疯狂的双眼所看见的东西，顿时在癫痫中陷入痉挛，也狂叫着跌倒在地；一张既光辉又奇异的、传说中的年轻面容被可怕地复制过来，它所带来的至高、猛烈、粉碎大脑的恐怖，比天地间任何东西曾带给他的恐怖都强得多。他立即昏了过去。

次日，会面的时候，这位君王忽然要求宋玉用他的辞赋对这梦进行描绘。他说起话来神情恍惚、言语做作，像是在故作姿态，但却勾起了宋玉难以名状的恐惧，并令他逐字逐句地记录了下来。

据楚王本人所言，在那些梦境中那段较浅、序章一般的时期中，那个状甚奇异的妇人已令人毛骨悚然地清晰起来。他甚至无法描述她到底像是什么，因为她是所有这一切世人能想象出的每一种超脱俗世的元素那无法估量的混合体。那是一具上古既无的可怖形体，太一在上，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至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看到了，那位无法想象，无法描述甚至不可名讳的古神。世人潜意识里一切最为可怖的噩梦都无法与她相比。她发出不可思议的金色光辉，拥有诡异的美感，好似人眼从未目睹过的阳光在照耀；靠得更近些时，又若诡丽闪耀、让人变得非常不安的月。时间无非是微不足道的幻影，她闪现出让人无法想象的光辉，给一切景象的边缘都镶上一圈耀眼的金芒。她从那个巅峰世界的诡秘死寂中俯瞰着下方的一切时，照耀万方的身影也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光彩。楚王的眼睛在那一刻也开始仁慈地变得模糊起来，在经历过第一眼恐惧的一瞥之后便只能朦胧地勾勒出那可怕人物的形状。他试图举起手遮挡住他的视线，然而他的精神太过晕眩昏乱，甚至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手臂遵循自己的意愿。

随后夺人目精的恐怖光彩突然变作了难以描述颜色的微光，楚王看到了——或者说，他觉得他看到了——她以完全不似人类的姿态从被照得阴森的殿堂通过，披着如同拖了一团触须的袿裳，衣饰似附生有翡翠的翅膀。神女那双看着超越正常知觉和现实的国度中荣耀和恐怖的眼睛也看着他，她的模样要比人类最为混乱的梦境更加怪诞，事实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与她做比。她的骨法有好些特征，让她完全不属于已确立起来的物种分类体系。楚王曾在秦国那个可恨的地方见过其他许许多多的怪物，但她的模样仍让他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她是那些无可名状的图案上描绘的神灵——鲜活而又恐怖骇人——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也明白了先王从梦里醒来时为何如此惊恐。她那恐怖的容态远远超过了屈原和巫者们的幻想。楚王再一次颤抖着将自己与曾见过神女的唯一楚人形象——那在秦国落入疯狂和破灭的先王做了对比。在恐怖的瞬间之中，他记住了一切。

只有那些严酷、阴郁的九歌诸神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有他们才知道楚王在梦境中经历了何等难以言喻的挣扎与奔逃，才知道究竟是什么存在指引他重获生机。关于那神女之事，他不能尽数描述出来，那里显示的令人惊骇的事实解答了他的困惑。如今，他与那些讥嘲而又友善的臣子同在新郢，而在秦人面前只得假扮友好。他知道，光芒并非为他而明，只有那照耀在离宫檐上的月光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巫山并非为他统辖，只有那位于陈地的狂欢盛宴是为他操办的。然而，在他那新获得的疯狂与自由中，他几乎要欣然接受那属于异乡人的苦涩了。